为西北民族地区濒危语言留迹续音 兰大人深耕冷门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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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西北民族地区濒危语言留迹续音 兰大人深耕冷门绝学

在敏春芳外出调查的笔记本上

记录了3000多条东乡语、保安语等词汇

其中有大约40%的内容

已经被红笔标注“正在濒危”“濒危”……

敏春芳团队的

语言接触视域下

西北民族地区濒危和接触语言研究

项目入选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专项

成为全国24个团队获批项目之一

她说,

每个濒危词汇都是一座文明的孤峰

“我们的任务,是在雪崩来临前,

为每座山峰留下经纬度。”

“这些词汇就像草原上的风,一吹就散了。”

2024年初冬的积石山脚下,寒风呼啸,牧民帐篷里却传出一段沙哑的吟唱——保安族老人马占海正在用濒危的保安语唱着传承数百年歌谣。兰州大学文学院敏春芳教授则坐在毛毡上,录音笔紧贴老人唇边,生怕漏掉一个音节。

敏春芳教授团队合照

敏春芳教授团队合照

冷门绝学:从转向研究到国家立项

语言接触研究是语言学领域的一个重要分支,它关注不同类型语言之间的相互影响和融合,对于揭示语言演变的规律和特点具有重要意义。

2024年的暑期,敏春芳和她的兰州大学语言接触研究团队度过了一个繁忙的假期,从临夏回族自治州到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再到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她们对东乡族的东乡语、保安族的保安语、裕固族的东部裕固语和西部裕固语,以及这些地方存在的“接触性语言”进行了深入细致考察。

在敏春芳外出调查的笔记本上,记录了3000多条东乡语、保安语等词汇,其中有大约40%的内容已经被红笔标注“正在濒危”“濒危”……半年后的2024年年末,敏春芳团队的“语言接触视域下西北民族地区濒危和接触语言研究”项目入选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专项,成为全国24个团队获批项目之一

得知冷门绝学团队项目立项,团队成员喜出望外。敏春芳表示,当时的心情无法用言语表达,她百感交集、感慨万分。“感谢评审专家对我们西北语言研究工作的认可和支持,这是对团队辛勤付出的肯定,也是我个人学术生涯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濒危语言和接触语言的研究不仅是对语言学的贡献,更是对人类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因此,我们会倍加珍惜这次机会,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去。”

获得本次冷门绝学团队项目,并非偶然。

2012年,刚从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博士后出站的敏春芳,在合作导师的鼓励启发下,她从敦煌文献的语言研究转向了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研究,并开启了长达十余年的西北民族地区汉语方言与少数民族语言的接触研究。

2012年,敏春芳主持申报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西北地区汉语方言与少数民族语言接触研究”成功获批。

2017年,作为首席专家,敏春芳申报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西北民族地区回族话与回族经堂语、小儿经语言研究”获得立项。

2019年,兰州大学语言接触研究中心成立,中心汇聚了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究二室、法国国家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等相关领域的著名专家学者,还有一批年轻学子。

2024年,学校组织申报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敏春芳团队的“语言接触视角下北方汉语演变研究”项目脱颖而出,获批为“战略发展专项”项目。以此为基础,敏春芳开始酝酿申报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专项项目。

在学术研究中,“冷门”通常指的是研究人数、研究成果相对较少,但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领域或课题。“绝学”则指的是具有深厚学术底蕴、独特研究方法和重要学术贡献的领域或课题。这些领域的研究需要扎实的专业素养、丰富的人文知识和独特的研究视角。

当被问起组建团队的初衷时,敏春芳提到,兰州大学所在的西北地区有着丰富的语言资源和独特的语言环境,是语言接触研究的富矿区,为语言接触研究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些资源对于推动语言学研究的深入发展、促进民族文化的传承与保护、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具有重要意义。

敏春芳十分感恩自己的导师在学术道路上给予的鼓励和帮助。她说:“感谢导师的卓见和慧眼,让我在语言学研究领域另辟蹊径,从事了西北民族地区的语言接触研究。对我来说,语言接触研究虽然是一条生僻之路,但它却是一条阳光大道,拓宽了我的研究领域,也为我带来了新的学术突破……我们要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做好西部文章!”

“这次冷门绝学项目的成功立项,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敏春芳始终认为,是国家对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视、学校领导和社科处的远见卓识、兰州大学的地缘优势,让团队潜心多年的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研究迎来破土契机。

这份“天时地利人和”的合力,最终凝结为十轮打磨、上百次易稿的申报书,每一处脚注都浸透了田野的尘土与书斋的灯光。然而,敏春芳给团队其他成员强调,立项只是起点,“真正的挑战,是如何在语言濒危前留下它们的印迹”。

敏春芳工作照

敏春芳工作照

捕捉基因:记录濒危语言

“西北地区是语言资源的富矿,也是语言接触研究的‘自然走廊’。”在敏春芳看来,这里聚居着汉、藏、回、撒拉等40余个民族,双语或多语现象比比皆是,比如“一家人说三、四种方言”“一条街东西南北不同语言”等现象普遍存在,形成了独具地域特色的语言区域特征。

“地域相似性”正是基于这样的发现——甘青河湟地区的汉语方言虽属汉藏语系,却在语序、格标记上与阿尔泰语高度趋同。“这不是基因传承,而是千年交融的印记。”

然而,现代化的浪潮正加速语言的消亡,而且语言的消亡速度比人们想象中还要更快。

在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的尕楞乡,24岁的撒拉族青年韩海明熟练地刷着抖音,短视频里夹杂着汉语和撒拉语的“双语弹幕”从他指尖划过。“我爷爷能唱300首撒拉族民歌,但我连30首都记不全。”他苦笑着对调研团队说。

敏春芳的笔记本上记录着这样一组数据:撒拉语使用人口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12万锐减至如今的不足7万,青少年群体中熟练使用者仅占15%,日常词汇的汉语化率已超过60%,古老的“骆驼商队”“羊毛擀毡”等相关游牧词汇,正被“直播带货”“新能源汽车”等现代汉语词汇取代。又如“保安三庄”大墩村的保安语中,汉语借词已占到55+%,东乡语中的汉语借词也高达57+%,在甘肃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保安族最后的“活字典”马占海老人的离世,带走了37个古波斯语借词———这些词汇曾用于描述祆教祭祀仪式中的星象方位,如今只剩下笔记本上潦草的拉丁字母转写;在哈萨克斯坦的陕西村,东干族老人黑牙子·张用清代陕甘方言吟唱的《五更调》,被团队录入“东干语数字基因库”。但令人忧虑的是,这个保存着19世纪西北方言的“语言活化石”,正因年轻一代移民欧洲而加速消亡。

敏春芳在村民家中调研

敏春芳在村民家中调研

敏春芳强调,语言使用功能的多维度变化也是导致保安语濒危的重要因素,如语言使用人口减少、不同年龄段语言使用差异、语言使用领域受限以及语言态度等,并指出经济文化融合、教育普及、民族融合、族际通婚以及缺乏文字载体等社会因素共同导致了保安语的濒危状况。

为解决西北民族地区濒危语言、接触语言、东干语及其语料库建设、元代及清代语言接触等关键问题,敏春芳团队长年累月下乡调研,深入实地进行语言调查。她带学生去甘南藏族自治州的七市一县调查过汉语方言,也去过临夏回族自治州东乡县的24个乡镇调查东乡语和东乡汉语,还远赴青海祁连山麓调查“托茂人”的语言……

西北地区地域辽阔,民族分布广泛,且多处于偏远地区。团队克服海拔高、气候和交通等地理困难,白天在牧民帐篷里采集发音样本,夜晚则围炉整理数据,讨论阿尔泰语系接触理论框架。

“十几年前,我开展方言调查的地方大家还住着窑洞,当时的窑洞里还没有水和电,自己就用麦秆烧火做饭;因为没有卫生间,下午三点后不敢再进食,夜晚有狼群出没,更不敢出门(上厕所)。”敏春芳回忆说,“白天站在一望无际的平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方向,更看不到出路,那种迷茫和彷徨还历历在目。”老师如此,学生也如此,为听懂藏语方言,有学生在藏区和牛羊住在一起,脸颊被高原紫外线灼得通红;“学术研究不是空中楼阁,双脚沾泥才能触摸语言温度”,学生张清禹在田野手册的扉页写下这句话。在敏老师看来,语言接触研究是兰州大学语言学研究独树一帜的地方,必须保证材料的真实可靠,“无征不信”是她一直给学生强调的原则。

“三把钥匙”解析接触语言

将传统汉语言文字学即文字音韵训诂等“冷门绝学”,与历史比较语言学、民族社会学、分子人类学即生命遗传科学等结合,打造破解濒危语言和接触语言密码的“三把钥匙”:历史比较语言学、民族社会学和生命遗传科学。

历史比较语言学是通过语言的谱系树去判断两者之间是亲属关系还是接触关系;民族社会学,即操某种语言的人群的来源及其形成问题。分子人类学即生命遗传科学,分子人类学往往与语言的分类联系在一起,民族语言的研究更需要科学的佐证。敏春芳说:“冷门研究必须打破学科壁垒,集众智才能成大事。通过这‘三把钥匙’互相推求,有些复杂问题就会拨云见日、水落石出,真相就会大白。”如分子人类学的基因检测显示,东乡族的起源与历史上中亚色目人的迁入有关,而跟属于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的蒙古人没有联系。

团队还运用现代技术手段,如语料库分析、计算语言学、人工智能等,对语言接触现象进行定量和定性研究,来提高研究的科学性和准确性。在团队建立的数据库里,28万条语音数据、1900小时影像记录和43种语言的语法矩阵,正为文明续写着最原始的基因编码。在团队成员向记者展示的语料库中,一首《月光光》的音频波形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声调标记,如同为语言绘制“心电图”。近十年来,团队60余篇论文被Journal+of+Chinese+Linguistics、《中国语文》《当代语言学》《方言》等期刊刊载,出版7部学术著作,多篇研究成果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研究成果在国际语言学界泛起阵阵涟漪。法国国家科学院东亚语言研究所资深研究员、著名汉学家罗端(Redouane+Djamouri)曾发表专论,称敏春芳团队“为欧亚语言接触研究提供了新范式”,为全球语言接触研究提供了“中国样本”。“国际学界曾认为汉语是‘孤岛型语言’,我们的成果证明了它的开放性。”敏春芳欣慰地说。

冷门不冷:在绝学中培养语言研究的“多面手”

和其他冷门绝学领域类似,濒危语言和接触语言研究存在人才断层的难题。对此,团队负责人敏春芳有着自己独特的方法。为了激发学生兴趣,敏春芳常以趣味案例入门,如从抖音“双语弹幕”看语言接触,用《迁徙长调》的声波图谱解读古突厥语等。

“不要给学生造成心理负担,引导学生克服心理上对‘冷门绝学’的畏难情绪,而这其中老师的鼓励与引领尤为重要。”对于学生的培养,敏春芳常一半督促一半鼓励。学生哪一个方向最不愿意学,反而就鼓励他去学哪一个。“要选就选最难的、啃最难啃的骨头。”她认为,选择最难的、挑战更大的研究方向,尽管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是只要坚持做下去,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对于每个研究生,敏春芳都要求他们通过精读经典论著夯实基础,凭借实地调研发掘新材料寻找新选题,并至少学习一门和汉语属于不同形态的语言,例如藏语、蒙古语或者日语、韩语、俄语等黏着语。

敏春芳极力主张广泛涉猎,打通界限,古今兼通、中西合璧,才能有所成就。“我要求研究生不要画地为牢,把自己划定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她注重培养学生的文献整理特别是域外文献整理与语言研究、注重培养方言调查与语言接触研究、计算编程等多种能力,成为一个语言学研究的“多面手”。

“我知道我对他们提出了严格的要求,但只要他们有所收获、有所历练,未来能够更自信地面对挑战,更稳健地走向成功,就值!”敏春芳说。

为培养具有国际学术视野的高素质人才,敏老师经常带领团队成员和学生参加国内外学术交流,并做大会发言。2023年底,应法国国家科学院东亚语言研究所邀请,敏春芳带领博士生李小洁、肖雁云一行3人赴法国巴黎参加“中国北方地区语言接触与汉语历史演变”第三届巴黎研讨会;2025年初,应意大利威尼斯大学邀请,敏春芳带领已毕业的博士生丁桃源、在读博士生张琬莹赴威尼斯参加“中国古典文献整理、语言接触及甘青汉语方言研究”学术研讨会。

与法国国家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罗端等交流

与法国国家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罗端等交流

敏春芳和她的团队通过跨学科、跨区域、跨语言的国际合作与交流,不断深化我国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研究,也为培养具有国际学术视野的高素质人才奠定坚实基础。

课堂之外,敏春芳也经常鼓励学生积极锻炼身体。“学习和运动,两者都要在路上。”

为带动大家的积极性,敏春芳自己也会以身作则坚持跑步。硕士生李杰说:“如果她要求我们去跑三公里,老师自己会跑十公里。”敏春芳鼓励大家通过运动激发更多活力,目前她和团队成员已经参加了两届兰州国际马拉松比赛。敏春芳说:“人生宛如一场马拉松,既讲求速度,更重视耐力。坚持与毅力,是通往终点不可或缺的伴侣。”

带领学生参加马拉松比赛

带领学生参加马拉松比赛

夕阳西沉,敏春芳站在祁连山牧场的高坡上,打开录音设备。远处传来裕固族牧人用古突厥语吟唱的《迁徙长调》,声波在监测仪的屏幕上跳动成连绵的山脉。“这是‘风’的声音,在裕固语里,它叫‘khara’。每个濒危词汇都是一座文明的孤峰。”她说,“我们的任务,是在雪崩来临前,为每座山峰留下经纬度。”

正如他们在马拉松赛场上的坚持,在未来,这支队伍将牢记初心,继续深耕西北这座“语言富矿”,为民族语言和文化传承助力,担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有心人”,并在跨学科合作与国际交流中,让冷门不冷,绝学有续。

文字丨王程 魏露 魏渊博

图片丨受访者提供

(兰州大学官方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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