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长城印记
□侯世林
我印象中的长城,巍峨雄伟,固如金汤。后来我才懂得,长城不仅仅是一道城墙,更是一部史诗,一个绵延万里的英雄故事……
我成长在嘉峪关长城脚下。长城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像父亲手背上龟裂的褶子。二十多年前,父亲把我架在长城上看落日时,我的手指伸进一块泛白的箭孔里。那孔洞边缘光滑如瓷,像是被无数代孩童的指腹打磨过,又像是被某个深夜的冷雨冲刷了很久。
那时的城墙在我眼里是座巨大的迷宫。斜阳给砖石镀上金箔时,总能在墙根处发现半截生锈的箭镞,或是嵌在夯土里为了抵御外敌布置的锈迹斑斑的炮筒。二十年后再上城墙,这里至今仍保持着用黄土补墙的习俗,每当风沙肆虐过后,总能看见工作人员拎着掺了糯米浆的泥桶,弓着腰将风化的伤口仔细修复。他们的动作和六百年前夯土的军户如出一辙,只是少了烽烟的催逼,让每一笔勾勒尽显悠然。
十六岁那年的春分,我在嘉峪关长城西侧的砖墙上发现了一行模糊的刻字。经年的风沙雨水将字迹侵蚀得斑驳陆离,像一串被时光遗落的密码。当时有一位老先生戴着老花镜还举着放大镜认真端详辨认半晌,突然间老人就红了眼眶:“岁月真是催人老啊。”他说这话时,城楼上正掠过一群北归的鸿雁,羽翼扫过悬着铜铃的檐角,发出细碎的清响。
去年深秋,我陪着一个远道而来的摄影师朋友拍摄星空下的关城。无人机升空的刹那,地灯同时亮起。原本蛰伏在黑暗中的城墙突然化作一条鎏金的巨龙,女墙的锯齿在光影中宛如龙脊,角楼飞檐挑起银河的绦带。年轻的摄影师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不由得想起了《肃镇志》里记载的往事:当年运送城砖的牛车在寒夜里排成长龙,工匠们凿开冰河铺设“冰道运石”,火把的光流从祁连山脚蜿蜒到黑山脚下,恰似今夜这条光的长龙。
当我再次站在长城上抚摸着万历年间补筑的墙砖时,月光正从箭孔中漏进来,在砖面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这些窟窿曾是箭矢的通道,如今成了星辰的驿站。北斗七星的斗柄斜斜插进某个射击孔,让人恍惚觉得,只要对准那个角度拉满弓弦,就能把星光射向明朝的夜空。风里传来若隐若现的击柝声,不知是幻听还是几百年前巡更的梆子余韵。
暗红色的城砖上,层层叠叠的手印正在月光下呼吸。将士甲胄的寒光、工匠夯土的汗水、商旅行进的足迹,都凝成砖缝里晶亮的盐霜。那些修补城墙的老人常说,长城是活的,你仔细听,能听见砖石在深夜生长。现在我终于明白,生长的不只是芦苇加固的夯土,还有在时光裂缝里不断重生的魂魄,每当沙尘来袭,分明有无数透明的臂膀与我们共同举起防沙网。在游客抚摸刻痕的指尖下,几百年前的凿痕正在发烫……
(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