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麦场

秋后的麦场

原标题:秋后的麦场

立秋前后的一场换季雨,让空旷的麦场边的牵牛花开出了一蓬一蓬紫色的喇叭花,寂寞而惊艳。

赋闲的麦场,便是在此时被紫色的小花撩醒,活泼起来。先是一大群羊被赶进雨后的场中,让细密坚硬的羊蹄踩实湿润的浮土,再牵着骡马拉一大捆茅茅茨,压上石块来回地碾压几遍。待到天晴晒干时,扫帚掠过,光滑如镜的场面就呈现出来。

当第一车干透的麦个子被四套马车拉进麦场,麦场便还魂了。

拉进场的麦捆要先摞起来的,摞成一个个圆锥形或蘑菇形的麦垛,我们叫“麦摞摞”。麦摞要在麦场存放一两个月的时间,因而麦摞的选址、打底、起摞,每个环节都需要一丝不苟,不容忽视,这样才坚固紧实,风吹不倒,雨淋不进。按惯例先是摞一垛最大的麦摞,可以打几千上万斤小麦的那种。这样大型的麦摞都是蘑菇形的,下半段呈圆柱形,到一丈多高时开始往外边扩张出一圈儿,像一圈圆圆的帽边,然后再渐次收缩。下面的人站在梯子上,通过铁叉的两次接力,将麦个子抛上去,最后摞成一个尖尖的圆锥体。摞好后,用铁锨将麦摞外的麦根转着圈儿拍上一遍,使其更加平整熨帖,末了将几捆麦个子做成的草帽戴在顶端,插根长棍定住,一项宏伟的工程算是完成了。

一座由麦子堆砌的奇特建筑巍然耸立于麦场,它是一座特殊的艺术品,更是人们心底的一根擎天之柱。人们看见它就像看见了自家粮仓一般,心里充满了满足与自豪。

等忙过最紧要的一段农事,时值秋高气爽,天朗风劲,正宜拆麦摞,打场(碾麦子)了。这时候的麦粒早已干透回性,适宜仓储,而磨出的面粉更为醇厚、劲道。

打场是麦场最盛大的节日。这时队里大半的劳力都集中到麦场,青壮年负责早上的拆麦摞,铡麦个子。两三把锃亮的大铡刀支在麦摞周边,由壮劳力轮流执掌,将喂进铡口的麦个子干脆利落地拦腰铡断,是需要脆劲猛力的,非年轻力壮者不能胜任;妇女和年长一些的人则分成两拨,一拨人把有麦穗的“铡尖”部分运到场中央摊开,一部分则把麦根的“铡根”部分堆放到场边,这部分已没有多少麦子,等到最后才打碾的。

当太阳冒出满地金色的花花,将麦草上凝结的薄霜消融成袅袅雾霭时,麦场中央便铺满了“铡尖”,圆蓬蓬的,像一张受热暄发的烙饼,在朝晖下闪着光泽。

此时,三四驾膘肥体壮的骡马早已套好石磙子,进入摊好的麦草中,几位经验丰富的驭手,开始吆喝牲口有规律地一圈压一圈地转圈儿。麦场上,石磙隆隆,麦草嚓嚓,人声嘚嘚,交织成一曲热闹的交响乐。

这时候,干了一早上活的人们就可以回家吃饭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后,来一部分人,将碾平了的麦草逐个抖翻一遍,令其蓬松,然后接着再转圈打碾。如此翻腾上三遍之后,麦草就变得洁白如雪,如一块柔软的毡毯,在秋阳的烤炙下散发出麦草特有的清香。麦穗上的麦粒、麦衣全都被碾下来,潜藏在草秸下。

这时候就要开始起场了。所有的人全都聚齐,先是由经验丰富的人们在前边“抖场”,用两股杈将麦草叉起,轻抖,如此反复几次,攒成草堆,再由后面跟进的人用四股大杈,将麦草叉进架子车,拉出去。最后,场中只剩下一地躺在洁白的麦衣中的红艳艳的麦粒,惊喜地打量着艳阳天下的世界。

这时,用刮板将麦衣和麦粒都刮起来,堆成东西向的一条长垄。深秋的午后基本都是刮北风的,接下的扬场,就是借助风力将麦衣、尘土与麦粒分开。这是打场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也是最考验技术的一项活计。场上最老到的把式站位于上风头,一排儿站三到四人,从东西两头向中间一起推进。待一阵急风吹来,在一声嘹亮的吆喝声中,一排人前弓后蹬,劲从腰发,夹肘抖腕,手中的木杈急速地上下翻飞,麦衣被高高抛起,迎风飘舞,麦衣、尘土被飘洒到远处,而沉甸甸的麦粒则垂直坠落。一轮过去,大半麦衣就被分离出来,如果风好,等第二轮、第三轮过后,麦粒就完全筛选出来了,红艳艳的麦粒堆成一长垄。

这时,因抢风而紧张的节奏才会舒缓下来。歇口气,开始将麦垄进行精细化处理,利用风力将掺杂在麦颗里的细土与“糊颗”(包裹麦衣的麦粒)再次分离。这时的木杈换成了木锨,木锨在麦颗中摩擦出清脆的嚓嚓声,万千麦粒在锨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珍珠般地簌簌落地,几把新扎的芨芨草扫帚在麦粒落下的瞬间,灵蛇般迅疾地左右掠动,将其中的“糊颗”从麦堆上掠到底边。

当金灿灿的麦颗金字塔般地矗立在麦场中央,这天的打场才算尘埃落定。一个个被尘土糊成泥塑般的人们,东倒西歪地躺卧在松软的麦草上,露出了欣慰而疲惫的笑容,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才发现彼此的唇齿都沾了层厚厚的褐土,连睫毛都变得又粗又重。

翌日,依旧重复着前一天的那套程序。差不多要持续到深秋乃至初冬,麦场才会结束尘土漫天的场景。待小麦都进仓了,洁白的麦草在场边被堆成高高的草垛。这才轮到码成墙垛的谷子、糜子,由于糜谷只需将穗子剪下来打碾,相对要轻松一些,也干净许多。懒洋洋的秋阳下,人们连干活也有了几分慵懒。

当第一场雪如期而至,空阔了许多的麦场被银装素裹起来。

守场小房子的炕洞口冒出一股麦衣燃烧的乳色浓烟,掺着一股淡淡的洋芋烧焦的香味。几个放了寒假的小子,顾不上炕洞里的洋芋,正敛息悄声地从窗口盯着场中支起的筛子——几只因雪而断了粮草的麻雀,正小心翼翼地在筛子边蹀躞,艰难地抉择着生死筹签……向晚的炕烟里会飘溢出雀肉的香味吗?

记忆已然模糊矣。那是一个日渐远去的时代,那平坦的麦场、巍然的麦摞、新鲜的麦草、珠圆玉润的新麦,浓浓的麦腥味的尘埃……

□韩德年

(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