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藤往事
或许是因为奶奶身体不好,连带着菜园也不景气。那些茄子、豆角之类,总是蔫头耷脑地挂在枝上,颜色黯淡,形状歪斜,活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孩童。市场上倒是有卖相极好的蔬菜,青翠欲滴,饱满圆润,但奶奶每次见了,便摇头道:“那都是药水泡大的,吃了要生病的。”于是我们家的餐桌上,日复一日地摆着咸菜豆腐炖五花肉。
咸菜这东西,初尝尚可,久食则实难再爱。我和妹妹常对着那盘黑褐色的咸菜发呆,筷子在碗边徘徊,却迟迟不愿下箸,有时觉得委屈极了,嘴一瘪,眼泪就流出来。奶奶见了,便叹气道:“吃吧,下次再做好吃的。”我们只得勉强扒拉几口,然后借口饱了,逃也似的离开饭桌。
丝瓜是菜园里唯一的亮色,它不像其他蔬菜那般娇气,自己攀着墙壁往上爬,藤蔓蜿蜒如蛇,叶片阔大如掌。开花时节,那黄色的花朵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引来蜂蝶纷飞。花谢之后,小小的丝瓜便悄悄冒出来,起初只有拇指大小,藏在叶片后面,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
我每日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些丝瓜长了多少。有时蹲在墙根下,仰着头数:“一、二、三……”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丝瓜在光影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向我招手。我伸手去摸,它们表皮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触感粗糙又柔软。
待到丝瓜长到尺余,奶奶便会摘下一两根,切成薄片,用猪油炒。那清甜的香气立刻弥漫整个厨房,我和妹妹趴在灶台边,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翻动的绿色。奶奶笑道:“别急,马上就好。”丝瓜炒好装盘,碧绿如玉,上面泛着油光,热气腾腾。妹妹总是第一个伸出筷子,夹起一片就往嘴里送,烫得直哈气也不肯吐出来。
“姐姐要让着妹妹。”奶奶总是这样说。于是大半的丝瓜都进了妹妹的碗里。我望着自己碗里寥寥几片,心中不免酸涩。奶奶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摸摸我的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以后你多吃点。”我低头扒饭,心想: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做那手掌心的肉,被紧紧攥住,感受那份温暖与偏爱。
夏日午后,我常爬上屋顶,躺在滚烫的瓦片上,看着蓝天白云,听着蝉鸣阵阵,伸手就能碰到那些丝瓜,心里高兴极了。丝瓜表皮已经由嫩绿转为深绿,摸上去凉丝丝的。有时候我会偷偷摘下一根,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与要好的同学分食。生丝瓜的味道格外清甜,咬下去汁水四溢,是炎热夏日里最好的解暑之物。
奶奶发现丝瓜少了,并不说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红了脸,低头假装专心吃饭。第二日,桌上便会多出一盘凉拌丝瓜,切得极薄,拌了蒜末和香油,爽脆可口。妹妹吃得欢快,我却食不知味,心中满是愧疚。
秋深时,藤上的丝瓜渐渐老去,表皮转为枯黄。奶奶留下几根不摘,任其在藤上风干。待到来年春天,剥开坚硬的外壳,里面便是纵横交错的丝瓜络。奶奶用它来洗碗,刷锅,甚至给我们搓澡。那粗糙的纤维摩擦在皮肤上,带来微微的刺痛,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后来我离家求学,每次回去,奶奶都会塞给我几根晒干的丝瓜络。“城里买的洗碗布不中用,这个才好。”我接过那些轻飘飘的丝瓜络,忽然发觉奶奶的手已经布满皱纹,如同丝瓜络一般纵横交错。
如今奶奶已逝多年,老屋也早已易主。偶尔在市场上见到新鲜的丝瓜,我总会买上一两根,回家炒了吃,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那清甜中带着微微苦涩的滋味,连同夏日的蝉鸣、屋顶的暖阳、奶奶的笑容,都成了记忆深处无法复制的珍藏。
有时候我想,人生或许就像那丝瓜藤,攀附着时光的墙壁,开花结果,最终化为挥之不去的记忆,承载着那些或甜或苦的往事。
□房小铃
(兰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