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春事

原标题：乡间春事

费晓莉

一

我给远处的朋友打电话，她的声音传过来，明亮，清新，好像刚在春水里洗过。她正在一棵开花的树下，说着南方。我觉得她的身边应该还站着一棵叫椿的树，大街上开满玉兰花，河里摆动着大脚片的鸭子，傍晚时分，河边就吹起软乎乎的风。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说裹着白大氅的牦牛在草原上赶着遥看近却无的草色，它们庄重而严肃，偶尔迈一步，偶尔瞟我一眼；说刚刚走出家门的旱獭，像是从历史书中走出的故事，带着古朴的气息；以及从洞里探出头来，反复打量眼前世界的小虫子，说它畏首畏尾，不敢轻易踏出洞一步。要说傍晚时分吹起的风，我这里也有，那是东风。我说各路东风聚在一起拉开架势赛跑，西风在速度上见分晓，但东风不一样，东风喜欢在宽度上见高低。

我还告诉她身披东风的大白杨高大又帅气。有鸟在树梢聊天，我多看一阵，它们就生气地拂树而去。哦，忘了问她，在立春的前几天，据说在椿树上绑一个萝卜，绑上那么几天后，拿这个萝卜熬水喝，能治感冒。我这里没有椿树，不知道绑在白杨树上有没有用。

入冬时节，西风进村，它见啥拿啥。有个幽默的人这样形容西风的声音“呜呀呀——，见啥拿啥见啥拿啥”。但西风喜欢东西并不长久，走着走着就不喜欢了，随手扔掉。东风一路走来，只好边走边拾，把西风丢弃的东西，一一原路送回。因此，东风的声音大概可以这样说“呜呼呼——，全都送还全部送还”。

西风曾从我家菜园的矮墙上偷走了几把荆芥，是父亲特意从山梁梁上拔来的，那可真是好东西，我妈用它熬茶给一家人喝。西风在一个下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得后扬长而去，我妈对着它的背影无奈兴叹了片刻。东风在一个下午从远处收拾了一些草草茎茎的东西放到了我家门口，算是多少给了一点补偿。

我妈把几根冬天吃剩的萝卜从窖里取出来，它们的头顶长了几茎短短的嫩黄色叶子，娇嫩又谦卑。我妈还是没有放过它们，一顿叮叮当当操作后，它们和一块肉一起变成了饺子馅。为了增添一点绿意，她从菜园里割了一小把韭菜。东风在菜园里最先吹醒的是韭菜。韭菜省事，它愿意年年从经年的老茬上扎出土，不劳烦你年年动手重新下种。

咬开饺子，那时隐时现的绿，像极了悄然进村的春天。

二

锄头已经在墙上待了整整一个冬天，迟迟得不到任何人的重视，特意把脸气红给我们看。

清明刚过，母亲只好赶紧让它松土，点了刀豆。不久后，刀豆先一点一点把黑紫色带黑点的外衣从下往上脱下来，扔出地面，然后悄悄派两瓣嫩黄色的小芽芽探出地面，打探外面的世界。很明显，它非常喜爱和相信眼前的世界，几天时间，就在深夜里长出另外两片叶子。然后它开始埋头生长，不管闲事。我去看它，它不理我，还好像因为嫌我打扰而生气地歪过了头，把一截还不长的胳膊缠到边上的干柴牡丹上。它一定把干柴牡丹当成自己可以攀附的枯柴了，事实上，那根枯若木柴的枝干的顶部也已经生出微微泛红的叶子了。干柴牡丹没有把刀豆的手臂丢开，而是不动声色地让刀豆缠上来。

燕麦、青稞、土豆等这些田野偏爱的词语在不久前刚刚躲到土里；菠菜、油菜、黄芽菜等这些母亲偏爱的词语，在清明前后躺到菜畦里；而山丹花、胡麻花、油菜花等那些蜜蜂和蝴蝶喜欢的词语还在蒙头大睡；村医喜欢的词语，赤芍、左拧根、羌活还有柴胡，还在深山里静待一个能出门的良辰吉日。

但可以肯定，在谷雨到来之前，它们全部得出来见人。

天气转暖，我家的大猫咪就喜欢平趴在东屋的窗台上睡觉。推开东屋的窗户，总会惊动窗外的它。大猫一声不吭地翻身跳下窗台，在东风里拉一下懒腰，不和我计较。院子里的一棵野杏树，长得宽大疏朗，躯体苍劲，就是结出的杏子小。在这个村子，它总是第一个摆出淡粉色柔柔的花来，好像春天最先爬到了它的枝干上。这棵杏树开花的时候，屋后那棵杏树还懵懂着。这是一棵矮杏树，总是最后一个开花，像是特意把人间的春色藏在那个隐秘的角落，多藏一天是一天。

三

我妈一直固守着“三月剪头发，四月扎耳洞”（我们不叫耳洞，叫耳朵眼，这可是个有趣的名字）这个老习惯。她在一个四月的清晨找来师妈妈给我扎耳朵眼。我在那个春天的早晨哭得把鸡和狗都吓得跑出了大门。我以为我大声哭就能把师妈妈吓住，再也不敢打我耳朵的主意，但她依然面不改色地用一个穿了红线的针给我扎了两个耳朵眼。

然后，我妈把一只老母鸡堵在墙角，强行拔了它两根新鲜鸡毛，把根部剪下来，塞到我的新耳朵眼里。她说鸡毛会把耳朵眼吃得越来越大。我妈要求我别挖辣辣吃，要是吃，耳朵会肿大。

辣辣（学名独行菜‌）正肥，不挖怎么行！吃了辣辣后，我的两只耳朵果然肿了起来。我妈给我抹紫药水，但她不是光给耳垂抹，我的多半个耳朵都黑紫黑紫，走在路上，见了我的人都哈哈大笑。

随着辣辣变老，耳朵变好，庄稼蓬勃起来。布谷鸟把“长高”“长高”的叫声从茂密的林子里一声声送出来。它的住所没人知道，只觉得它一定和家人住在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我们曾经循着它的声音去寻它，它一树一树地躲，一直躲到最远的山里。

布谷鸟不歇息地叫上一些日子，把我们推进婆娑蓬勃的夏天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