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标题:黄河雪落处
兰州的美,或许正在于此——它从不刻意挽留什么风花雪月的精致,却将这最凛冽的风、最浑黄的河、最实在的暖意,统统化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厚重,沉默,而生生不息。这雪落黄河的清晨与日暮,便是它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最动人的诗行。
这一日的雪,是后半夜悄然来的。清晨拉开窗帘,便见一个银装素裹的兰州,静静地躺在两山环抱的河谷里。天空是一种洗净了的、温润的鸭蛋青色,仿佛这雪不仅落在了地上,也落在了天穹,将那平日里的苍茫与干燥都滤去了。空气是清冽的,吸一口,带着黄河水气的微腥与雪粒子纯净的寒意,直沁到肺腑深处去。我决定出门,去看看雪后的黄河。
沿着滨河路走,雪已被人与车碾出些黑色的印子,但道旁槐树的枯枝上,却托着茸茸的、完整的雪。那雪积得并不厚重,恰如一层匀匀的糖霜,将嶙峋的枝丫勾勒出毛茸茸的、温驯的轮廓。平日里看惯了的铁灰色的城市线条,此刻都因了这层薄雪,变得柔和了,像一个脾气刚硬的人,偶尔露出的、不大熟练的温柔。走得近了,便听见那浩荡的水声了。这声音在雪后清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沉雄而清晰,不是江南小溪的潺湲,是一种浑厚的、带着土黄色的轰鸣,是这大地深沉的脉搏。
黄河就在眼前了。我不由地站定,屏息望着。河水是比平日更浓的赭黄色,挟着尚未完全消融的、小小的冰凌,沉沉地、浩浩地向东流去。这流动是沉默的力,任你两岸的世事如何变迁,它只是这样流着。奇异的是,那从空中飘落的、轻盈洁白的雪,一触到这浑黄的水面,便倏地不见了,连一丝涟漪都未及漾开,就那样被这古老的河流无声地吞纳了。这景象,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富于哲理的意味。雪的轻盈与河的沉厚,瞬间的纯白与亘古的浑黄,在这里完成了最沉默也最决绝的交汇。
我的目光,不由得随着河水,移向那座苍灰色的铁桥——中山桥。它像一个披着雪氅的、沉默的老人,跨在滔滔的河上。桥上的行人稀疏,都裹得严严实实,缩着脖子,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实在的声响。铁桥的钢架上也积了雪,尤其是那纵横交错的桁梁之间,雪积得厚些,黑白分明,构成极有韵致的几何图案。这桥是近代的筋骨,此刻却仿佛被这古老的雪与河,点染出几分中式的、写意的神韵来。它连接着南北两岸,也连接着兰州城的往昔与今朝。我仿佛能看见百年前,那些驼队与车马,也曾在这样的雪天,吱呀呀地从这桥上走过,将西域的风尘与东土的烟雨,都糅进了这河风的凛冽里。
离了河边,信步走进附近一条背街的小巷。这里的雪保存得完好,薄薄地铺在青灰色的屋瓦上,覆在废弃的蜂窝煤堆上,也藏匿在墙根那些倔强冒头的枯草茎里。巷子极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偶有一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走出一个提着铝壶的老兰州人,到公用的水房去。他看见我,也不惊讶,只是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汽氤氲的气,微微颔首,便趿拉着棉鞋,踏雪而去。那份从容与静气,是只有在这般严寒与静寂里,才能淬炼出的城市性情。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来一阵暖香,是牛肉面的汤头味道,混着辣椒油的焦香。这香味在冷空气中格外有穿透力,像一只温暖的手,招引着风雪里的归人。这便是兰州了,刚毅的河与温热的汤,凛冽的风与扑鼻的香,矛盾而又和谐地共生着。
傍晚时分,我又转回白塔山下。雪早已停了,西边的云隙里,竟透出些淡淡的、杏黄色的晖光,轻轻地抹在山脊线上。山上的亭台与白塔,在雪的衬托与夕阳的薄暮下,轮廓清晰得像一幅木刻版画。我没有上山,只是站在山脚下仰望。这时,华灯初上,河两岸的路灯、车灯、人家的窗灯,次第亮了起来。那些光,是橘黄的、暖白的,星星点点,倒映在尚未封冻的、幽暗的河面上,被流水拉成一道道长长的、颤动的金线。白日里那吞没雪花的、沉雄的河,此刻竟也变得温情脉脉,将这些人间灯火温柔地揽入怀中,轻轻摇荡。
天终于全然暗下来了。风又起,比白日更紧了些,卷起地上的浮雪,在路灯的光柱里,飞旋成一片细碎的、发光的玉尘。我紧了紧衣领,转身融入归家的人群。
这一日的雪,终究是要化的。也许明天太阳出来,那些屋瓦上的、枝头上的洁白,便会消失无踪,兰州又会露出它黄土的本色与钢铁的筋骨。但我想,有些东西是化不掉的。就像那雪花融入黄河,看似了无痕迹,实则那一点清冽,已汇入它永恒的血脉;就像这冬日里一碗面汤的暖意,已渗入每一个过客的肌骨。兰州的美,或许正在于此——它从不刻意挽留什么风花雪月的精致,却将这最凛冽的风、最浑黄的河、最实在的暖意,统统化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厚重,沉默,而生生不息。这雪落黄河的清晨与日暮,便是它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最动人的诗行。我带着一身寒气与满心沉静,慢慢走回去。路灯将我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李建平
(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