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酸菜的味道

青城酸菜的味道

原标题:青城酸菜的味道

当朔风开始砭人肌骨,青城的冬天才算真正地来了。天地褪尽最后一点绿意。就在这片萧索之中,一种属于冬天的、倔强的生机,正于家家户户的檐下与屋角,悄然萌发。

那是一只只粗陶的菜缸,沉褐的颜色,稳稳地立在墙角,像一尊尊缄默的土地神。缸身粗糙,带着陶土最本真的质感,有些还留着烧制时留下的斑驳痕迹。它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守着,守护着一个季节转换的密钥。这密钥,便是酸菜——青城人安度凛冬最寻常,也最深沉的信物。

腌菜的仪式,总是在秋深霜重的时候举行。这个时候,天地间已有凉意,但还不算刺骨。女人们会去地里,挑选那些最大最饱满的白菜。经了霜的白菜,叶子变得肥腴而脆硬,摸上去凉凉的,带着一股清冽的甜意。她们把白菜砍下来,放在板车上拉回家,院子里顿时堆起一座小小的绿色山丘。

洗菜是最费工夫的。冰凉的水从井里打上来,倒进大盆里,女人们的手浸在里面,不一会儿就冻得通红。洗好的白菜沥干水分,在阳光下摊开,水珠在叶面上闪闪发光,像撒了一层碎钻。

码菜是门学问。粗盐要选颗粒大的,黄河北面聂窑沟盐水烧制的雪花盐最好,带着西北粗犷山野的气息。先在缸底薄薄地撒一层盐,然后铺上一层白菜,菜帮朝外,菜叶朝里,一层层地,像在编织一件巨大的羽衣。每铺一层,就撒一层盐,盐粒落在菜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冬天最早的那场雪。

最后,压上那块黄河岸边拣来的鹅卵石。石头是祖传的,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泛着深青色的光泽。它沉甸甸的,一放下去,菜叶便发出轻微的挤压声,汁水开始慢慢地渗出。女人们用干净的布盖住缸口,再用绳子扎紧,一切便交付给了时间。

起初的几天,缸里会有细微的声响,是菜蔬在盐的威仪下不甘的喘息,是生命在嬗变前最后的骚动。渐渐地,声响沉寂下去,一切归于平静。但你知道,在黑暗中,一场缓慢而坚定的转化正在进行。那青石,成了冬日的图腾,以其沉潜的重量,镇守着这一方小小的、正在蜕变的天地。

日子一天天冷下去。第一场雪来了,轻轻地覆盖了屋顶、树梢和菜缸。雪后的早晨,缸沿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像给缸戴了一顶晶莹的帽子。孩子们好奇地想掀开看看,总被大人喝止:“莫动,时候未到!”

及至年关,风雪盈门,这酝酿已久的滋味,便到了最辉煌的登场时刻。年夜饭的厨房里,热气蒸腾,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但压轴的,总是一大盆用猪肉汤炖的酸白菜。

肉是早准备好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锅里慢慢地炖着,油花金黄,汤色奶白。酸菜从缸里捞出,已经是诱人的鹅黄色,散发着复杂而迷人的酸香。母亲将它放在案板上,一片片地摊开,切去根部,然后切成细丝。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酸菜丝放进清水里漂洗一下,拧干水分。当它们与滚烫的肉汤相遇时,奇迹发生了。那肥腴的肉汤,本是极浓腻的,一旦与酸菜相逢,便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肉的丰腴,被酸菜的清冽一一化解,只余满口的香醇,再无半分滞重;而酸菜那尖锐的酸,也在肉汤温存的怀抱里,变得柔和而富有底蕴,每一根纤维都吸饱了汤汁的精华。

年夜饭的桌上,这盆酸菜炖肉总是放在最中央。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酸香扑鼻,所有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一箸入口,酸、鲜、香、醇在舌尖交融,是北国风雪里踏实的暖,是围炉夜话时融融的乐,是滚烫的人间烟火气。老人们吃着,会眯起眼睛,缓缓地说:“嗯,今年的酸菜,腌得正好。”

而到了早春,当积雪开始消融,屋檐滴着水,滴滴答答,像时钟在走动,缸里的酸菜也到了另一个美妙的阶段。这时候捞出的酸菜,通体是半透明的金黄色,质地更加脆嫩,酸味也变得纯粹而柔和。

母亲会用它做一道最简单的菜:炝炒酸菜。铁锅烧热,倒入此地独有的胡麻油。那油在锅里一滚,一股霸道的、带着坚果气息的异香便“轰”地炸开,瞬间弥漫了整个灶间。这香气是点睛之笔,浓烈而温暖,仿佛能驱散残冬最后一丝寒意。切碎的酸菜倒进去,“刺啦”一声,白气升腾,翻炒几下,佐以一勺油泼的、焦香滚烫的红辣子,便成了。

这道菜常常用来配糁饭。新磨的黄米与面搅成的糁饭,在锅里慢慢地熬,熬到稠厚而均匀,盛在粗瓷碗里,黄澄澄的,像捧着一碗阳光。将那酸、辣、香、脆融于一处的酸菜,满满地铺在饭上,筷子一搅,送入口中。一时间,米的糯,菜的脆,油的香,辣的烈,以及那一点作为灵魂的、清冽的酸,在齿间轰然交响。

在青城,酸菜的吃法还有很多。可以切碎了包饺子,酸菜猪肉馅的,咬一口,汁水丰盈;可以炖粉条,宽粉吸饱了酸菜的汤汁,滑溜爽口;可以做酸菜鱼,鱼的鲜与菜的酸相得益彰;甚至可以直接切一碟,淋点香油,就是喝粥的绝配。

但无论怎么吃,那味道里总有一些不变的东西。是时间的味道,是等待的味道,是生命在沉寂中酝酿、在限制中突破的味道。

有时候我想,青城人的性格里,是不是也有酸菜的影子?他们像酸菜一样,经得起时间的腌制,耐得住漫长的冬季。在艰难的日子里,他们懂得收缩自己,保存实力;当时机到来,他们又能绽放出独特的风味,用最简单的食材,创造出最慰藉人心的味道。

一代代青城人,就在这由酸菜标记的岁时节律里生活着。秋天腌菜,冬天炖菜,春天炝菜——这循环不仅关乎食物,更关乎一种生活的智慧。他们懂得了忍耐,也懂得了绽放;懂得了土地的馈赠,也懂得了双手创造的、足以熨帖生命的、朴素的尊严。

□茅蜡草

(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