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标题:草原上的非遗
陈德胜
阿克塞的风,总裹着草原独有的气息——开春伴着迟来的清冽,入夏携着野花的清甜,深秋浸着枯草的醇厚,立冬含着雪粒的微凉。风掠过百里绿毯般的海子草原,草叶翻涌成浅绿的浪,偶尔露出马蹄踩实的土痕,或是草间藏着的小鼠穴。风不止拂过草木,更吹醒了埋在草原肌理里的非遗印记——远处毡房飘出乳白的炊烟,冬不拉的弦音顺着风缝钻来,马蹄踏草的“嗒嗒”声从天际漫近,连空气里都浮动着奶茶的咸香。这些并非在博物馆里,而是草原上鲜活的日常。
草原的活力,就藏在一场场热气腾腾的非遗里——那些策马的身影、刺绣的专注、擀毡的悠闲、起舞的灵动、呐喊的瞬间,沾着青草汁液与滚烫汗水,将草原的生命力,具象成看得见、摸得着的鲜活图景。
草原上的赛马从来不是成年人的竞技,而是给少年的“成人礼”。参赛的孩子穿哈萨克族刺绣马甲,蓝色缎面绣着展翅雄鹰,袖口、领口缝着白羊毛边,头戴小花帽,黑皮靴里塞着软羊毛——免得骑马磨伤脚踝。比赛前,家里老人帮他们把衣角塞进腰带,粗糙的手轻摸他的头,低声道:“跟着马的呼吸跑,它懂你。”
发令声刚落,孩子们便伏在无鞍马背上,身子贴得紧实,仿佛与马长成了一体。马儿也懂事,鬃毛被风吹得飞扬,四蹄踏在草地上,溅起细碎的绿沫。它们绕过苏干湖畔插着红、黄、蓝三色旗的毡房,穿过潺潺流淌的奇力克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这比赛,比的是少年敢伏在无鞍马背上的勇气,是人与马无需言语的默契,是草原刻进少年血脉里的奔腾基因。
叼羊是部落最热闹的集体狂欢,比的是力量,更是团结。骑手们穿着厚重的皮袄,腰间系着宽皮带,脸上带着兴奋的热情。一声哨响,骑手们像离弦的箭般冲出去,有人俯身抢羊皮,有人便策马挡在他身前,不让对手靠近。马蹄交错间,泥土溅得老高,有人帽子被风吹掉也顾不上捡。有人的马失了蹄,身旁同伴立刻策马扶他,还把羊皮往他手里塞——在叼羊的赛场上,没有“个人赢”,只有“团体赢”。最后,抢到羊皮的骑手会把它举过头顶,策马绕着人群跑一圈。大家围上来,拍着他的肩膀互相祝贺。这羊皮是荣誉勋章,每一次俯身抢夺、每一次默契传递,都是团结的注脚。
黑走马舞蹈是草原的“流动诗篇”,不分老少,只要冬不拉响起,就能起舞。傍晚的阿克塞草原,篝火被点燃,橙红色的火苗舔着夜空,冬不拉的琴声悠扬奔放又热烈。
最先起身起舞的是老人,动作沉稳,手腕轻旋,似在轻抚草原的风。脚步踏地,“踏、踏”声裹着节奏,每一步都透着岁月的从容——那是他们跳了一辈子的舞,藏着对草原的敬畏。年轻人紧随其后,动作矫健,脚步迈得大,身体还会跟着节奏摇晃,像走马在草原踱步,偶尔加个小跳跃,引得观众欢呼。小孩们也跟着学样,踮着脚尖,小手胡乱挥舞,偶尔撞到人,便不好意思地笑……
草原的灵魂,总飘在冬不拉的琴弦上。
“阿肯阿依特斯”是哈萨克族最隆重的“语言盛会”,能当阿肯的人,都是草原上的“故事家”。他们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那是草原的风与岁月留下的痕迹。阿肯坐在毡房旁的花毡上,四周挤满人,阿肯拨动琴弦……没有固定脚本,冬不拉声随心意流转,歌词随故事生长。阿肯唱到兴起,还会跟身旁的牧民对唱,你一句我一句,把草原的事、家里的事都唱进去——这是草原人民用声音写的“史书”,一代又一代,唱不完,也听不够。
就算不是“阿肯阿依特斯”的盛会,冬不拉声也会在草原上随处响起。牧民放牧时,会把冬不拉挂在马鞍上,走到水草丰美的地方,就停下来坐在石头上弹一曲;家人团聚时,围坐在毡房里的花毡上,爸爸弹着冬不拉,妈妈轻声哼歌,歌词是祖辈传下来的老调子,简单却暖到心底。
草原的温暖,藏在那些“可触摸的非遗”里,比如哈萨克族毡房。它不是简单的房子,是草原人民“移动的家”,每一根木杆、每一块毛毡,都浸着双手的温度,藏着游牧生活的智慧。
毡房木架要用红柳木,牧民用刨子将精心挑选的直溜、无虫蛀的红柳木,细细打磨光滑,再刷上红漆。毡房骨架搭好后,要蒙上毛毡——毛毡是用自家羊的羊毛做的:春天剪了羊毛,晒干净,几家人便一起把羊毛铺在草地上,用木槌反复捶打,直到羊毛变得柔软紧实,再晒上几天,让羊毛吸满太阳的味道。
毡房的顶部是圆形的,像草原的天空,寓意“团圆”;侧面的毛毡可以掀开,夏天通风,冬天盖上抵御寒风;门朝东开,迎着朝阳。走进毡房,最先撞进鼻尖的是羊毛的暖香与奶茶的咸香。地上铺着花毡,是家里女主人一针一线刺绣的,上面有草原的花、奔跑的马、飞翔的鹰,颜色鲜艳,摸上去软软的;墙上挂着马鞭,马鞭的手柄被抚摸得光滑;角落放着桦木做的奶桶,里面还剩着早上挤的牛羊奶;中间的火炉里,铜壶正煮着奶茶,“咕嘟咕嘟”地响,女主人蹲在火炉边,用勺子轻轻搅着,防止糊底。
这毡房,拆了能绑在骆驼上带走,搭起来就是家——不管迁到哪里,只要毡房搭起来,火炉烧起来,就有了“根”,有了温暖。
草原的烟火气,最浓的地方,是一碗一锅里的手抓羊肉、炕锅肉、奶茶、包尔萨克,这些不是简单的“吃的”,是草原人民的心意,是游牧生活里的美味,藏着对日子的热爱。
手抓羊肉是阿克塞草原待客的“最高礼仪”,得选草原散养的黄头羯羊,煮羊肉时,不放任何调料,只凭清水加一把粗粒盐,在大铁锅里慢火细煮。煮好的羊肉捞出来,盛在大盆里,热气腾腾的,油珠在肉上滚。客人不用客气,直接用手抓着吃——羊肉软烂,裹着草原的气息入口即化,咸香满口。有时候搭配白皮面、洋葱蘸着羊肉的汤汁一起吃,一口下去,满是幸福。
炕锅肉里藏着游牧生活的巧思。炕锅是沉甸甸的铸铝锅,传了一代又一代,锅底烧得发黑,却透着干净的亮——那是长年用出来的痕迹。做炕锅肉时,先把羊肉切成块,把锅烧热,再放少量羊油,油热后放进羊肉煎炸,直到表面金黄,再放上切好的土豆块、胡萝卜块,有时还会加馕饼,盖上锅盖,放在牛粪火炉上慢慢焖。奔波了一天的牧民,围着炕锅用勺子挖着吃,一口下去,浑身都暖了。
奶茶加酥油包尔萨克,是草原人民离不开的日常陪伴。从清晨到深夜,总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一块酥油包尔萨克在等着。做奶茶得用老茯砖茶,先把砖茶掰成小块捏碎,放进铜壶里煮,煮到茶水呈深褐色,再加新鲜牛奶,若是羊奶,味道更醇厚。煮奶茶时,要不停搅拌,防止糊底,还要根据口味加适量的盐,咸香适口。
阿克塞草原上的非遗,从来都不是遥远的“传说”。它是赛马时少年眼里的光,是叼羊时骑手们紧握的手,是黑走马时篝火旁晃着的身影,是冬不拉琴声里藏着的故事,是毡房里永远暖着的火焰,是手抓羊肉热气里裹着的热情,是奶茶咸香里装着的日常。
风年复一年吹过阿克塞草原,吹绿草地,吹开野花,也吹着这些非遗——从祖辈手上传到父辈,再递到孩子们手里。
(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