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红时节

枫红时节

原标题:枫红时节

这红,不是那种一味地、毫无章法的艳红,而是一团蓬蓬的、有温度的火焰。走近了,才看得分明。那叶子,原是三裂的,边缘带着些微不规则的锯齿,像江南女子纤手裁出的剪纸。颜色呢,也并非一律。有的已是酽酽的醉红,仿佛饮足了秋光的浓酒;有的却还带着一抹不肯褪尽的橙黄,在红里晕染开去,如同上好的古宣上,偶然滴落的彩墨。最动人的是那些叶子的背面,在逆光看去时,竟透着一派柔和的、近乎胭脂的粉,脉络清晰,像是生命最后时刻里,精心描画的纹路。

风是没有的,但林子并非全然的寂静。侧耳细听,便有一两声清脆的“嗒”的声音,极轻,极脆,若不留意,便混同于自己的心跳了。那是熟透了的叶柄,终于放弃了最后的坚持,从枝头脱落,悠悠地、打着旋儿地,投入大地的怀抱。这飘落的姿态,也是极从容的,不带一丝哀戚,仿佛是一场预演了许久的、静默的告别舞。一片,又一片。我看着它们,心里便无端地想起《西厢记》里的句子来,虽不十分切题,那意味却有些相通:“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只是眼前没有黄花,也无西风,唯有这晓来谁染的“霜林醉”罢了。这醉,想来不是狂歌痛饮的醉,而是一种微醺的、沉静的、与天地共饮的陶然。

正凝神间,林子那头走来一位提着布囊的老者,看模样是附近的居民。他见我仰着头出神,便也驻足,顺着我的目光望上去,微微一笑,自语似的说:“又是一年喽。”我向他点头致意。他便打开了话匣子,说这片枫香林,也有些年岁了。他伸手指着不远处一棵最为高大的,道:“瞧见那棵没有?怕是这里最老的一株了。年年它红得最迟,也红得最透,像个压轴的老生,不紧不慢的。”他告诉我,霜降前后,是它们最好看的时候,但这也长不了,“再过几日,一阵紧些的风,或是一场凉雨,也就差不多啦。”他的语气里,没有惋惜,只有一种看惯春秋的平淡。这来来去去的绚烂,于他,已是年年相见的旧相识了。

老者的话,像一枚石子,在我心潭里漾开圈圈涟漪。这枫叶的热烈与短暂,何尝不似人生中的某些景致、某些情愫?我们生命里,怕也有过这样的“枫红时节”罢。那或许是青春时代一段不顾一切的爱恋,燃烧着,将整个天地都映成明亮的红色;又或许是事业上一次短暂的、巅峰般的辉煌,志得意满,仿佛所有枝叶都舒展开来,承受着众人的瞩目。那样的时刻,是饱满的,是忘我的,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天地间一簇明亮的火焰。

然而,火焰终究是要熄灭的,极致的红后面,便是凋零。正因为其短暂,才愈发显得浓烈;正因其不可久留,才在记忆中淬炼得愈发纯粹。这倒让我记起《牡丹亭》里杜丽娘那一声幽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虽然场景心境全然不同,但那对于美好事物易逝的敏锐感知,却是相通的。我们为之感动的,或许并非那“姹紫嫣红”本身,而是它必将逝去,与我们必将前行的命运。

正沉思着,先前那片被我凝视许久的叶子,就在这一刻,叶柄轻轻一折,悄然脱离了枝头。它没有径直落下,而是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红色的弧,像一只倦了的蝶,最终无声地伏在了青石小径旁,那厚厚的一层落红之上。它完成了它的时节。

我俯下身,将它拾起。叶面还是润润的,带着秋凉的体温。我小心地将它夹在随身的书页里,并非想强行留住什么,只是觉得,这算是一个时节赠与我的、有形的纪念。

回去的路,脚步似乎轻快了些。夕阳的余晖,正从西边斜射过来,将整片枫林镀上了一层更加温暖的金红色。那色彩,仿佛不是光,而是流动的、温润的蜜。我知道,这满眼的绚烂,不久便会谢去。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它毕竟这样酣畅地红过一回了。而我来过,看过,并且将这片小小的红色收在了行囊里,这,也就够了。

□孙福攀

(兰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