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杨河村的空心槐
见到的第一棵槐树是实心的。它挺拔、笔直地站在小路旁,盘缠的根上,有被抚摸出的光亮的痕迹。鱼肚白遇见晨光那样的痕迹,可能是小孩子好奇抚摸的结果,可能是老人们需要在此处歇息或依托的手迹之光,也可能是路过的羊群蹭出来的,还有可能是路过的牛伸出舌头舔出来的。小孩已经成人,老人们已经离世,牛羊一代代繁衍,一切过去,人畜不记得的,树还记得。树根的光亮,映衬了人间的烟火。
我凝思光亮的树根时,耳畔传来久违的劈柴声。缘着声音,顺着槐树下的路走过一堵土墙,山崖下的场地上,一位清瘦的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挥斧劈柴墎上的粗柴。他的身后,是一只怀羔的母羊,母羊之后,是敞开门但基本废弃了的青瓦木椽土房。房檐下,一排金黄的玉米棒子闪着耀眼光芒。劈柴老人也许过于专注,也许耳朵有些不好使,我站在旁边静静看他半天,他方意识到我的存在。老人放下斧子,笑呵呵招呼客人进大门。
老人的老伴,微胖,身见勤劳,脸略沧桑,神情尽显温良。她从西边屋子出来,坐在台阶上与我们说话。她说她的腿不太好,说着不由自主地用手支撑了一下腿,仿佛生命就需要用手的支撑。这时候,我看到了她抬起又坐下的屁股下的一块褐色石头。石头椭圆,超过了一平方尺,像画家的杰作,嵌在不高不低的台阶上,又正好嵌在台阶上的炕洞口前。石头整体平坦,中心稍有凹势,正好适合人的屁股。
我的生活里有此居,多好!
这样,我们就见到了杨河村村委旁的空心槐。
空心槐并不高耸入云,但它的宽阔让人惊讶。这么说吧,它在1.2米高的树围是8.8米,1.5米高处的树围是6.5米,活了800年,是我所见到的树围最大的槐树。我发朋友圈,有人说“当之无愧”,并准确说出了古槐的位置。还有朋友戏谑:这才叫老不死!作为个体,沧桑而顽强地活着,值得竖大拇指。
古槐的身子中间空了,树头上三分之一的皮壳也剥离了,裸露的部分和深入地下的根支撑了空洞的身子。空洞的身子上,长着巨大手臂。手臂上,有汗毛一样的绿叶。
我钻进树身,像钻进了泛着清淡木香的湖泊。我荡漾在湖泊里,伸手触摸周围,遇见的是柔软、滑腻、坚强,仿佛我在黑暗里触摸到了人或其他生命的肠膜、脂肪、肋骨。
古槐在黑暗中浮动的气息,如我苍老的父亲在暗夜里的一息叹息,如穹宇中某一颗星星的战栗。柔软、滑腻、坚强既是生命的一种呈现,也是一种情感与意识的表达。我想到了星星,在古槐的胸腔里抬起头,在恍惚中寻找星星,却看到了白银一样的光芒在头顶开口处倾泻下来。古槐需要这样的光。我掏出手机,从空空的树洞里仰拍了树木需要的光。屈原说:“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我和古槐都需要伸长脖子,仰起头颅,接受阳光,让魂魄融入蓝天。
“树在树中老了,这就是夏天。鸟越过鸟的歌唱遁去。”伊夫·博纳富瓦,这个法国人,也好像与我一块来到了杨河村。多美的诗句!
古树名木保护办公室的副主任张佩军告诉我,古槐树头断裂后,雨水浸泡,老鼠打洞,虫蛀鸟啄,严重危害了古槐的生命。保护人员科学救治,清除菌虫,涂以桐油,用钢圈套住树头以防再次开裂,并用三根钢材顶住了粗壮的树枝以防断裂。我想象那些在树身上的腐朽,被刮骨一般刮去,露出暗红的树的肋骨(像麦积山石窟散花楼两尊力士浮雕的肋骨,线条纹丝突显,生命的力量扑面而来),肋骨上再涂刷了桐油——人们用这种办法治疗树的疾病,像做手术一样,将病灶摘除,再阻绝病变。我看到了刮骨治疗的位置旁长出的新枝,春天一般嫩绿。我在心里说:能在秋天长出嫩枝的树,是巨大的树。
这次,我和圭月接了省城来的朋友再次造访这棵古槐时,朋友跟我一样钻进了树洞。她说,她要感觉这没心没肺的树是如何活下来的。结果,电视主持人的她生发了另一种感怀:“当我走入你的内心,你的沉重的历史枝丫罩住了我的全身。我站在古人一定站过的那些方位,用先辈颤动的黑眼珠打量着你,静听着你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雨声和鸟声。”
朋友说:“老槐树,愿你安好。”
我在内心替古槐回答朋友:“愿知我者不知我者安好。”
一切安好。
这棵古槐除了空的树身和刮骨疗法治疗过的地方外,其他部分都滋生着一些绿茸茸的苔藓,若古槐的又一种皮肤,湿润、柔软地挡住了阳光的暴晒与风霜的磨砺。沿苔藓而下,裸露的树根彼此相连,有的扎根于土壤,有的仰头朝上,成为树桩的一部分。对,古槐的树根不是一个空荡的概念。它在我这边隆起如若一只雄伟的上山虎,威猛的虎爪深入土地,昂扬的虎头凝视着树身。它在朋友那边又若腾跃的游龙,身躯逶迤而刚劲。时间的浪花消失了,龙爪还在舞动。
多少年了,古槐旁的房子盖起又塌了,塌了又盖起,瓦松长出来又枯萎。世事如风,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古槐仍然在它原来的位置看着一茬接一茬的人事,仍然在时光的门庭里望着岁月更迭中的变幻世事。
空心槐说:在时间里坚强久了,时间会匀给你一分儿时间。
□卜进善
(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