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年轻人遗忘的舞厅里 老人们找到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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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年轻人遗忘的舞厅里 老人们找到夕阳红

原标题:被年轻人遗忘的舞厅里,老人们找到夕阳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8字路口”(ID:crosseight),作者:张程程,36氪经授权发布。

被年轻人遗忘的舞厅里 老人们找到夕阳红

1932年底,上海市中心静安寺的后门,一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

大楼十分气派,八字开的大门全部用花岗岩砌成,门厅和楼梯用大理石铺就,每一层都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

咖啡色的外墙流光闪烁,每当夜晚的时候,灯光就像瀑布一样从楼顶飞泻而下……

这,就是有“远东第一乐府”称号的豪华舞厅——百乐门。

舞厅里奏乐的,都是技术一流的外籍乐队,华尔兹、伦巴、布鲁斯、探戈,什么都会弹,还能紧跟潮流。巴黎纽约流行什么歌,几天之后就能搬进上海。

当时出入百乐门的,都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有名的大人物。

1936年,卓别林来华,点名要到百乐门跳舞。

张学良但凡到上海,都要光顾百乐门。但他的目的,不是跳舞,是会见重要客人。

舞厅,不仅是承载中外文化交流功能的地方,也是名流政要的重要社交场合。

百乐门的辉煌,是舞厅文化曾经兴盛的一个缩影。也是西方文化传入后的普遍反应。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跳舞一度被称为:

最摩登的社交生活。

八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广东,也曾有过一番相似的盛况。

彼时,香港歌舞文化传入广东。广东省政府专门成立一个文教办公室,调研文化娱乐产业,并对歌舞文化给予了积极的肯定。

今年62岁的许清,年轻时曾是广东的公务员,他形容那个歌舞文化鼎盛的年代:

全国歌舞厅最普及的时候,党政机关几乎都有舞厅,不管是全国性的会议还是大型运动会,都有舞会。

我们那时候就是这么逼出来的,你不会跳就干站着。

但现在,这种曾经全中国最摩登的娱乐,只剩一群老年人在坚守。

01

60岁的陈生,几乎每晚都会出现在广州海珠区南华中路的南桦舞厅。

这里聚集着一群爱跳交谊舞的老年人。跳2个小时的舞,再乘坐3站公交车回家,这是他过去6年养成的习惯。

但在今年五月底,陈生如往常来到舞厅,看到的却是暂停营业的告示:

由于疫情,南桦舞厅暂停营业,何时复业另行通知。

他随手拍下了这份告示,发到他的老年舞友群中。为了不引起恐慌,他又立刻在群里更新了官方公告的荔湾区核酸检测结果。

陈生加入的这个400多人群,绝大部分群友都是平常一起跳舞的老年人,有广东歌舞团出生的老奶奶,也有80岁的退役军人。

他们获取信息的渠道不多,除了看电视,就是看微信。

随后几天,不断有人把疫情的最新进展发进来,有些人不在广州,也不忘在群里给广州的舞友鼓劲加油,安慰他们。也有人发一些舞蹈的教学视频,提醒大家不要疏于练习。

群主名叫崔健康,他今年63岁,跳舞已经二十多年,每年至少会组织一场大型的文化表演活动,让退休的舞友们表演唱歌跳舞。

他还管理了其他9个类似的微信群,总人数超过千人,群名都有一个统一的前缀:

开心乐源跳舞。

跳舞是这群老年人快乐的源泉,但广州供他们跳舞的场地已经越来越少了。

年轻人喜欢去KTV和酒吧,那些曾经钟情于老式歌舞厅跳舞的忠实粉丝,现在已经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

舞厅新客源越来越少,收入也大不如从前。近20年来,广州关闭了200多家大型歌舞厅。

去年,营业了近40年、广州规模最大的市二宫艺苑歌舞厅被拆除之后,南桦舞厅成了广州仅存的有正式营业执照的传统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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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群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还在坚持着,每天雷打不动地光顾这家仅存的交谊舞舞厅。

比起广场舞,他们更喜欢这种有点难度的舞蹈。霓虹灯光闪烁中,迪斯科音乐响起,快三慢四的音乐里,他们自信地摆动着优雅的舞姿。

一曲跳罢,淋漓尽致。

他们仿佛回到了,那些年轻时的日子。

02

崔健康身高1.75米,体重140斤,最擅长拉丁舞。

拉丁舞是全身运动,运动最多的部位是腰部,他对自己的身材很自豪:

我的体重已经保持了三十年。

紫红色的霓虹灯下,崔健康牵着舞伴胡娟踏进舞池的木地板。

音乐响起,他们轻盈扭动起来,舞到高潮处,崔健康轻轻托住胡娟的腰,胡娟迅速以双膝跪坐的姿势跳到他的大腿上……

被年轻人遗忘的舞厅里 老人们找到夕阳红

他们完成了拉丁舞的一个高难度定点动作。

几年前,崔健康生过一场大病,在鬼门关打了个照面。如果他不说,没人能从这些刚劲有力的舞姿中看出疾病的影子。

在舞厅里,有这样一种默契——跳一支舞,就如同和一个陌生人谈了一首歌的恋爱。

跳高难度的动作需要长期合作的舞伴,崔健康和胡娟已经搭档了5年,他们说:

找一个理想的舞伴,比找对象都要难得多。

首先,要有合适的身高、体重和体能;其次,兴趣爱好和文化修养不能差太多;还不能住太远,否则不方便练习。

当然,双方家庭也要互相尊重。

在南桦舞厅,相比起拉丁舞,摩登舞是更普遍的舞蹈,华尔兹、探戈、狐步、快步舞,运动没那么剧烈。

但要跳好也一样不容易,需要全身肌肉的律动,需要运动员般的体能。

无论是拉丁舞还是摩登舞,都属于国标舞的一种。这是一种比赛型的体育舞蹈,有比赛规则和标准,因此也有一定的技术门槛。

来舞厅跳舞的人越来越少,每天晚上,南桦舞厅里的人大概只有三四十个。

崔健康觉得,主要是因为国标舞设置得太过于专业,必须要接受专业训练,再加上舞伴的限制,很难向大众普及。

上个世纪90年代,国标在年轻人中十分流行,舞厅里男伴尤其稀缺。崔健康原来的兴趣爱好是打羽毛球、乒乓球和保龄球,打了十几年膝盖出了问题,于是停下来专攻跳舞。

但现在,这批90年代的年轻人们,已经越来越老、越来越跳不动了。

崔健康如今每完成一项规定动作,心里都会产生成就感。

他说:

在我这样的年纪,跳这种动作是非常不容易的。

03

八九十年代,香港歌舞文化传入广东。当时的广东省政府专门成立一个文教办公室,调研文化娱乐产业,并对歌舞文化:

给予了积极的肯定,认为应该正面引导,才能形成大众娱乐文化。

这个调研结果,得到了时任文化部部长王蒙(对,就是那个作家王蒙)的肯定。

许清是广东清远人,1977年恢复高考,他考去北京读了大学,毕业后回到广州当公务员。

1992年,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在广西召开。在文艺晚会上,一个新疆代表团的姑娘邀请许清到舞台跳舞。

但许清什么舞都不会跳,于是婉转回绝对方,惹得新疆姑娘颇为生气。

那个时候许清才意识到:

跳舞是交际,也是礼仪。

于是,他开始跟着市委工会的培训班学习跳舞。

此后二十年间,广州大街小巷都有舞厅,一家叫艺苑的舞厅,每年还会举办岭南杯标准舞、拉丁舞公开赛,在华南地区颇具知名度。

来参赛的男士多身着西式衬衫、长裤,女士们则是优雅的西装套裙或长裙,配上高跟鞋,时髦且不失体面。

到舞厅跳一场交谊舞,成为了当时广州最流行的社交方式。

在舞厅文化历史悠久的上海,位于上海浦东新区高青路的安吉罗联丰舞厅,已经经营了许多年。

据说,这里是上海除了百乐门之外,灯光、音响、弹簧地板等基础设备最好的舞厅。

安吉的夜场晚上7点半开始,但7点刚过,舞厅就开始乌泱泱进人。不少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吃过晚饭,便跑来这里跳舞。

他们没有专业的舞衣,穿着便服,在舞池旁边的沙发区匆匆换上舞鞋,就拉着身边的人跑进舞池。

到7点半舞会开始,长方形的弹簧地板舞池已经有100多人跳起了简易交谊舞。

安吉罗联丰舞厅

安吉罗联丰舞厅

刘明是夜晚舞厅里最受欢迎的舞者,每首曲子他都会换一个舞伴,摩登、萨尔萨、吉特巴、伦巴、恰恰,样样精通。

刘明今年55岁了,每周都会来安吉舞厅三次。他来上海快三十年,在安吉舞厅也跳了二十多年,这里人人都认识他。

刘明是福建人,原来在老家从事捕鱼的工作,跟着海船去过西班牙、开普敦、直布罗陀海峡,常年远洋在外。

由于工作关系,刘明年轻的时候落下了腿疾,右腿经常性发麻,但医生检查不出来具体的病因。

1995年辞去海员的工作后,刘明来到上海,偶然被好友带去了舞厅,从此便迷上了跳舞。

跳舞一年之后,他神奇地发现,自己的脚不麻了。

谈到二十多年前的回忆,能感受到刘明对上海舞厅文化的遗憾:

那个时候上海有几百家舞厅,几乎天天都去,我们就是这么交朋友的。

后来的年轻人慢慢开始去酒吧和卡拉OK,有了其他的娱乐方式,就不再去舞厅了。

现在,上海连十家好的舞厅都没有了。

04

刘明经常发朋友圈和视频号,无论是完成一个高难度的花样动作,还是遇到高手共舞超常发挥,他都会分享出来。

别人给他点赞,他会特别开心。

有时候,老年人比年轻人更需要这样的认可。就像崔健康所说的:

我们是在给大家展示,老年人的运动能力还可以很强,也可以完成很漂亮、精彩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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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文是崔健康的舞蹈老师,他是广州体育大学的研究生,业余时间开一些舞蹈教学班赚生活费。

起初,张志文仅仅教少儿班和成人班。去年10月开始给中老年人上课。

“小朋友对于动作的领悟性有限,舞蹈的情感也比较少。成年人虽然学得更快,但能一直坚持的并不多。这些老年人对动作的理解很快,能感受到他们对舞蹈的热爱。“张志文说。

在他看来,老年人舞蹈教学带来的成就感更大。

有时候感觉是在帮助他们实现自我价值。

张志文和他的学生

张志文和他的学生

最新的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总量为2.64亿人,在十年间增加了8600万人,占总人口的比重也从13.26%上升到18.70%。

这表明,我国人口老龄化正在进入一个快速增长的通道。

崔健康说,大部分城市里的老年人物质生活有基础保障,他们更在乎的,是精神需求。毕竟,像他这样兴趣广泛的老年人并不多。

更多的老年人退休以后,一下子就没有了方向和目标。

十几年前,崔健康被拉进了一个跳舞QQ群,那个时候他就开始组织群友举办各种舞会。

一般舞厅的票价是5元/10张票,崔健康就去跟舞厅谈判,谈到4元/10张票的团购价。

他还亲自给群友设计了“VIP贵宾一卡通”,上面有每个人的照片、网名和编号,只要拿着这张卡去舞厅就可以享受折扣。

当时,有12个舞厅都承认这张一卡通。

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后,崔健康与舞友们的联系搬到了手机上。更加便捷的连接,让这个曾经因为爱好而凝聚的群体,开始分享更多生活经验,彼此间的关系也变得更亲密。

不想麻烦子女的时候,老年人们会在群里向自己的舞友们求助。

崔健康感慨:

这也是互联网的力量。现在我有10个微信群,有任何活动信息一发出去,就可以一传十、十传百。

除了每周固定的舞厅之约,开心乐源群还会组织各种集体活动,一起去郊区农家乐,一起去外地旅游,一起穿上民族服饰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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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疫情的影响,需要打疫苗的老年人越来越多,但在早期社区疫苗只开放18-59岁的居民。

有一天,陈生在群里看到一个75岁的老人正在天河体育中心打疫苗,于是他立刻去问这位老人,核实具体的流程,并且第二天就去接种疫苗。

打完疫苗后,陈生把整个流程详细地写了出来,发到群里。他说:

很多老年人看到我的消息,才知道怎么打疫苗的。实际上,大家退休之后,社会关系也逐渐丢了,信息闭塞,有时候真的很孤独无助。

对于这群老年人来说,现在跳舞的群更像是一个互助社群。

这让陈生重新感受到跳舞的意义。

一开始,可能只是希望培养兴趣爱好,找到自己还能被认可的价值;到现在,线下跳舞结下的友谊,通过线上的连结变得更加紧密。

不仅是跳舞,更是老人互助的情感陪伴。

这轮广州的疫情还未过去,崔健康和陈生还去不成南桦舞厅。

但他们每天还会在家练习,升降、摆荡、反身、倾斜、旋转,用移动的舞步,消解孤独的情绪。

不练习的时候,大家就在群里转发舞蹈视频,云切磋一番,然后共同等待着,重返舞厅的那一天。

(应采访对象要求,陈生、崔健康、许清、刘明、张志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