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眼中的武威美食:挥不去的乡愁,留得住的乡味

作家眼中的武威美食:挥不去的乡愁,留得住的乡味

导弹熊,原名肖彧,甘肃凉州人,现在北京工作。为电视评论主笔,专栏作家,电台军事节目主持人。自称不可救药的话痨,不写就会死的码字工。深读历史后喜欢歪解,博览群书后善于跑题。至于这里,玩的是新闻穿越感,打的是时事擦边球。所以用他独特的视角,从另一个方面全面阐释了家乡武威独有的特色小吃,读后让你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感受一下吧。

武威的三套车,诞生在俄罗斯《三套车》之后,但就像后者瞬间抓住人的心灵一样,前者也能瞬间抓住人的胃,事实上抓住了胃也就抓住了心灵。

1992年我离开武威去读大学时,三套车概念还没有登场。到90年代末我回乡探亲时,想要无视这种吃法的存在,已经是螳臂当车;到21世纪初,大家已经在纷纷抱怨它未能大举东进,赢得平津战役。

综合就是创新,用现在的说法,混搭即王道。三套车,就是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蒙古高原古老饮食文化,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佛儒道三家精髓混搭的产物。

呵呵,要不要这么无原则地拔高啊。

要得要得,否则无从解释三套车如何高屋建瓴地征服人心。

三套车,组合了武威肉夹馍或者叫武威汉堡、武威行面或者叫武威拉条子、甜茯茶或者叫凉州红茶。你或者三种都吃,或者三取其二,或者只钟情于一种,但无论你吃或不吃,它们都结盟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实上一直荣了下来。

武威地处上文提到的三大高原交接地带,肉食谱系相当广阔,汉民族善于烹制的猪肉、驴肉,蒙古族、藏族和回族精通的牛羊肉、骆驼肉,南方移民擅长的鱼类,以及各民族杂居后共同钟情的土鸡、鸽子和野味,都在饕餮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追求下,产生出强劲的口水刺激艺术。

本地有古镇名洪祥,盛产紫皮大蒜,大蒜素充盈,制造食物浓香和口臭的力量尤其凶猛,“马儿坝的西瓜,洪祥的蒜”,这是土著骄傲之一;武威北境盛产沙葱,比寻常大葱纤细,但味道更厚,羊吃了它,自己去了膻腥,人神共爱;本地花椒,农家院子里栽种,既是经济作物,又是景观树,结果时节,满院子都是《离骚》里馥郁的香草境界。总之,在佐料上,人有我有,人没有的我还有。这大约是上苍褒奖绿洲的一种小小偏心。

有了佐料,肉食可王可霸,三套车中的武威肉夹馍就有了物质基础。肉夹馍,其实是馍夹肉,在武威叫肉夹子,请再次注意这个“子”。广成子、赤松子、淮南子、雷震子......肉夹子。

西安肉夹馍所谓馍,是一种小圆饼,武威其实是馒头片,前者要脆,后者要软;西安同类用的是热卤肉,武威用的凉卤肉。是的,卤肉,在北京叫酱肉,其实就是用各色佐料和酱油煮熟的猪肉。但卤肉是我说的,武威传统上把这个叫腊肉,这就严重挑战了南方同胞对腊肉的认识,他们会睁大眼睛:“难道腊肉不是腌了挂在屋檐下的生猪肉么?”把一种未经岁月爱抚就直接煮熟的肉叫腊肉,这简直就是异端!

腊肉的本意,是腊月里祭祀用的肉,所以只要在这个时节加工,荐于鬼神或先祖,并最终以肠胃为归宿的,都叫腊肉。我们之所以不必用重盐腌制风干肉类,是因为我们有漫长的冬季和干燥的空气,天地之间都是冰箱,10月份以后常温啤酒比冰镇啤酒还凉,所以我们的腊肉加工,建立在尊重原味基础。

我想古人在腊月大规模食肉,重要原因是肉类严重不足,肉食者甚至就是贵族当权者的代称。这种物质匮乏的迹象在我小时候依然没有消除,所以腊肉是年货的核心内容。我小时候住在武威杨府巷,这条巷子得名于宋代一位杨姓将军,我专门考证过,和杨家将无关。在我们那个四合套大院里,煮腊肉是四邻合作的重大工程,操作方式是大家把肉都交给我姨妈来煮,他们打下手,因为姨妈的庖厨手艺,不敢说半座城都闻名,至少是冠绝一条街的。

临近除夕的某一天,大院里的气氛,就是鲁迅《祝福》里的第一段。厨房的煤炉里插着至少三支火钩,用来烫平短得无法用镊子除掉的猪毛,烧红的火钩落在猪皮上,后者吱吱叫着,青烟缭绕(后来市面有的小贩用沥青拔猪毛!)。大锅大盆都被占满,洗干净的肘子猪蹄和各类内脏,依据不同的火候,依次等待下锅。

水开了,血沫撇去了,有两样神秘嘉宾要出场。一样是料包。现在有带网眼的金属料包,以前都是纱布手缝。花椒、桂皮、八角、肉蔻、干姜、良姜、砂仁、甘草、茴香,香叶,均在可选之列,但老练的庖厨面对不同禽畜时,会酌情增减,煮牛肉就一定要加上草果,煮鸡可简化至花椒加生姜,养生版则可加黄芪或当归,漂浮两颗红枣,煮猪肉就可以不必这么奢华,只要保证花椒、八角、桂皮不缺席,再佐之以优质黄豆酱油,基本就可以登堂入室了。

另一样是老卤子,这是真正体现家底子的招牌。卤子,就是每次煮完肉后剩下的浓汤底子,当然,武威人不说浓,说酽,这又是古词保留,适用于一切高浓度表达,比如茶很酽。这种汤底子,小心地收在坛子里。变凉后,它会胶质化,变得像果冻。来年煮肉时,它们就以过来人身份被请出,等到沫子撇干净、料包到位后,才大模大样地加进来,来则化简为繁,瞬间让肉汤浓厚丰润起来。就这样,年年收,年年用,如东方之子,浓缩人生精华,渐渐成为一种传家宝。

姨妈家的老汤底,到我记事的时候,据说已经传了三十多年,从中华民国传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无论国号是啥,民总是以食为天的,所以姨妈家的老卤子一直是四邻艳羡所在,也是大家愿意排队请她老人家代为煮肉的原因所在。即便是在其他时节,也有邻居登门,求一碗卤子,不是用来猪肉,而是用来直接拌面条,这样可以在素材主打餐桌的时节,添加浓重的荤菜气息。那种吃法,我本人从小就排斥,但周围的人几乎都喜欢。

上色是酱油的拿手好戏,有同等功效的是炒焦糖,就是在热油里炒白砂糖,直到它变成暗黄色的糖胶。这种糖胶,武威人称之为膏子,形象地总结了它的内涵。它能让猪肉皮发红。

在深红到发黑的浓汤里,波涛翻卷,云蒸霞蔚,每一波掠过肉皮的热量,在撕裂分子结构的同时,也赋予它更红更亮的肤色,而在肉皮底下,味道无孔不入,正在改造每一个单元机构。

浓香从厨房窗户飘出去,令路上人心惶惶。老练的厨师仅凭气味,就能判断火候。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要用筷子插一下,如果筷子毫无阻力,那就是大功告成。在高温状态下,猪皮要矫枉过正,达到溃不成军的地步,这样冷却以后,它才能回弹到筋道而不至于死硬的程度。

大块的肋条肉、肘子、猪蹄、猪肝、猪肚、猪耳朵堆在盘子里,香气令人发狂。它们留在盘子里的油,如财富溪流,渐渐汇聚在底部,金黄中带着酱油的黑眼神,那是一种贪恋。

肉皮给牙齿一种象征性的抵抗,而后让开防线,把瘦肉经过汤汁洗礼的纤维组织和肥肉经过高温锻打的脂肪组织,连同它们在大锅翻卷中修炼出来的市井烟火味,都毫无保留地呈给征服者。老汤卤子和料包联手,忠实践行中庸之道,决不让任何一味冒头,大家温良恭俭让,以盐领衔,一起成就一种叫做“香”的味道。对了,这种香味还需要一个助手,那就是生葱丝。“入则无法家拂士”,会有亡国危险,孟子说的这种贤内助,在武威卤肉而言,就是这种敢于直谏,带着辛辣气质的纤细伴侣。只有亲口品尝过,才能明白先民摸索到这种食物联盟,是多麽功在千秋的德政。

这样的肉,热吃是一种享受,冷却更是后天下之乐而乐。切成片,夹在两瓣馒头片中,就是肉夹子,也就是后来三套车的一个源头。事实上武威人吃腊肉,还会伴着凉皮子、凉面和其他面食,总之无论怎么吃,只要它登场,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我成年后东奔西跑,口味非常宽容,唯独不怎么欣赏白肉蘸料的吃法。这就好比一个人,要么在发育中就完成了美貌塑造,要么长大后靠化妆掩人耳目。武威的卤肉,就是天生丽质;外乡的蘸料白肉,就是手术造美女。其实从根子上讲,童年的记忆,永远先入为主,带着那种香,那种热闹,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亲近,带着因为物质匮乏而对收获的珍惜,也带着永远不可回归的时代印记。

我住过十多年的那个四合套大院,那个每年除夕前夕就弥散肉香的民国建筑,在本世纪初拆迁了。那些带着雕花石础的柱子,那些斗拱飞檐,那些被夕阳镀上金色的屋瓦,那些和屋子一样高的夹竹桃和石榴,那些夏日清晨的麻雀啾啾和午间的蜜蜂嗡嗡,那些在台阶下安家的蚂蚁,那些某个屋子里传的扬琴声,那些吵吵闹闹又藕断丝连的邻里恩怨,那些孩子们永远流窜吃饭流窜过夜的大院逻辑,都被推土机推倒,被钢筋混凝土取代。等我想起我是个记者,可以用摄像机记录老宅子时,它没了。我想,没有了这样的老派建筑,也许卤肉也就没有那样老成持重的味道了吧。

大约在80年代初,武威的市场终于复苏,人们渐渐有了在家门外吃饭的习惯。说起来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武威,西汉设郡,两晋南北朝时代,一直是战乱之外的文明收容所,是不在桃花源的世外桃源。到了唐代,凉州已然是西方大都,帝国明珠,在丝路而万邦穿梭,为大藩而物阜民丰、祁连雪水醍醐灌顶,绿洲沃土人杰地灵、商业繁盛到唐玄宗也要在神话中刻意光临,城市美丽到诗人们不吝泼洒俊逸文字,歌栏酒肆雕梁画栋,酒旗飞扬恍如彩云,没有见过弯弯月照凉州的人,诗意是残缺的,见识是浅陋的。展至民国,虽经战乱,犹为河西雄镇,下馆子是城市居民生活常态,而这种常态,在上世纪竟然被人为删除近20年,遂使小吃只剩记忆,美食暗藏心间,种种市井斑斓,只剩地老天荒。一场浩劫,从餐桌上就能看出其残暴和荒诞。所幸历史是人民的舌头写的,是胃液驱动的,只要给一缕阳光,卤肉和它的万千亲族,就都灿烂起来,这种灿烂,在今天的凉州市场蔚为壮观。

2000年的时候,我还在甘肃电视台做记者。那一年西部开发刚刚叫响,央视闻风而动,在《新闻联播》做“新春走河西”。央视记者在兰州中川机场和省台记者会合后,车队长驱直下河西走廊,要一鼓作气赶到酒泉。那是700多公里漫漫长途,中间还有一大段修路,赶到武威东大门的高速收费站时,暮色苍苍,饥寒交迫。忽然车子停了下来,有人敲车窗。武威电视台领导,带着弟兄们,抬着一个大筐来雪中送炭,车队每人都得到一个极其厚重的肉夹馍和一罐饮料。我们都是饿疯的狼,但这个肉夹馍,满满当当地填平了我们的欲壑,让剩下的四百多公里路途不再煎熬。赶到酒泉时已经是夜里9点多,市府设宴款待,满桌水陆珍馐,但那个肉夹馍遗爱犹在,大家都不饿,只能礼貌应酬。

此事距今已经20年,那一拨央视记者,后来成为我的同事,又逐渐散落在美洲、澳洲的央视驻外记者站,散落在国内塞北江南的记者站,能在央视大楼里碰见的几率很低了,但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对那天的肉夹馍永生难忘。

只不过我一直没有对他们说,那天的故事中其实有一个小小的缺憾,事关三套车的原生态尊严。具体细节,我会在明天的《三套车》(中)里徐徐解开。在此之前,只要身在武威,你可以先去北关市场吃一顿,以便有足够底蕴和我共鸣。

做出这种号召近乎自虐,我即将淹死在口水里。

(凉州文体广电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