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语

原标题：山语

范墩子

山里住惯了，渐渐能辨识山的表情、山的语言，以至成了山，通了山的呼吸。好静，罕言。无事时，卧在草堆，听山说话，叽叽咕咕，低吟里却夹着云，带着风。云是树哈出来的气，风是天捎来的信。山说着，你听着，听得舒坦。累了，席草而睡，醒了，对山嘀咕。

往深山里走，只听树叶哗哗地落，太阳一会悬在树梢，一会被云遮住，鸟雀站在枝头，眼睛滴溜溜盯着你，你喊一声，它唤一串，扑棱棱飞到别的树上。你却喜得抱住冷杉摇，摇得日隐雾涌，枝叶乱颤。松鼠从这里跃到那里，云堆在你头顶，雨顿时就落下来，浇得你撑起夹克往前跑。没跑多远，雨又停了，阳光顺树杈射落，映得你紧闭双目，心间甜腻。你坐在瀑布边，朝绿潭扔一块石子，水珠四溅，油松影刚好就落在你额上，悠悠地晃，这时你倏地听到谁在喊你，便竖起耳朵，树还是刚才的树，但云已变了形状，山尖像犬牙在咬，只有瀑布在飞响，你懂了，是山在唤你，也就跟着唤，你一唤，山又接着唤。一声又一声，声声回荡，麦穗鱼在听，银线草在听，金丝猴在听。踩着枯叶和碎石接着攀，枝条繁密，野草绊脚，到半山，雾就在你脸上走，空气湿得能拧出水。再往上，登了顶，你累得要靠树睡下，却一抬眼，天光晶莹，山雾尽散，你脚下的山，对岸的山，尽收眼底，远处的山仿佛在睡，隐在云霞背后，青着脸。这时你觉得你就是山的草，顺风起伏，被山紧搂在怀里。

最喜冬上落雪，山路滑，得拄木棍走，常常是山下无雪，到高处，雪压万木，好不灿灿。你刚歇好走开，寒风一来，枝头的雪就势乱舞起来，有的掉在你头上，你也不去掸，仰头只觉得宛如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飞。

雪后初霁，光影透过树枝闪闪烁烁，还有红柿挂在树梢，顶着白雪笑。你躺在雪地里长吼，吼得野兔都跑出来看，山里云天一色，茫茫一片。抵顶，山被雪覆，云就在你脚下涌，悠悠来，悠悠走，忽浓忽稀。有时如雄狮在跑，背后生风，白浪荡荡；有时如银蛇游走，气冲霄汉，直挂云天，万马奔腾；有时如月光铺地，卷着浮云和白雪，簌簌地响，袅袅地动。

你站着，呼吸着山的呼吸，深嗅着山的气味，你被云海淹没，你成了树，成了凇，成了石。那时候，你就是山里的草，山里的风，你走呀走，走遍大大小小的山，山月映照着你，山光记住了你，树叶下全是你遗留在山里的梦。你仍时刻把耳朵伏在地上，只盼能听清山的心跳和言语。

（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