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棵千头柏

那两棵千头柏

原标题:那两棵千头柏

从我记事起,村子里总共有六棵树——两棵千头柏,四棵老榆树。巍然斜倚于涝坝口的那棵被雷击毁一侧的榆树是最大的,足有三四人合抱的规模,长在学校操场西边的两棵和南边的一棵榆树,比之要稍小一些;那两棵千头柏也生长在校园内,并排儿矗立在两排教室的中间空地上,像两个敬业的哨兵,又像是一对依偎的恋人。这六棵饱经沧桑的树木,撑起了荒芜贫瘠的村庄的草木年华,也在我们那颗苍白单纯的童心里描绘出了一道绿色的彩虹。

似乎从记事起,那几棵树就已经是一副垂垂苍老的模样,榆树身上布满了艰难苦恨的沟壑深纹,苍凉而粗犷,很难让一颗柔弱的童心生起爱怜,而唯一吸引眼球的榆钱儿却又绽放在高耸云端的枝尖上,莫说小孩,连大人们都是望枝兴叹。望而不得,有比没有更令人生厌。所以我们还是觉得千头柏更可爱亲和一些,最起码我们可以恣意地钻进它的枝丫里面,躲藏,追撵,甚或是纯粹的攀爬,也小小地满足了一把潜意识里的征服欲。

两棵千头柏相距丈余,并不繁茂的树冠相偎在一起,树身由一簇铁锨把粗细的枝干组成,当时肯定是清楚地知道每棵树共有多少根枝干的,但现在已然模糊不清了,大约有二三十枝吧。除了夏秋时节的雨天,其余的时节里,它总是恹恹的,常常让人错觉成一簇直立的椽子,而忽略了它是一棵活着的生灵。大概是雨水稀少的缘故,抑或是被顽劣的孩童欺负狠了,它的枝干光秃秃、灰溜溜的,连皮都几乎磨没了。但在一场雨后,它的萧瑟零落的树冠上,一片片绿中泛着灰白光晕的叶子,噙满晶莹的雨珠,在初霁的一抹日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七彩光晕,宣示着它老而弥坚的生命力。

在课余时间,我们会从它的枝干的缝隙中挤进树心,相互攀比谁会爬得更高一些,有时还会拿出几粒烧蚕豆,一把弹弓杈之类的小物件打赌,在沸反盈天的嘶喊声中,奋力攀援,或赢或输。这时的千头柏枝上挂满了猿猴般矫健的顽童,仿佛是瞬间结出的一树活生生的人参果,充满了野性的生机。我们在横生斜出的枝丫上比做引体向上,那看似纤细的枝条,却是韧性十足,竟没有一次被折断过。我们围着它默写生字,以它为圆心,一条条用废电池碳棒写下的黑色的字链,像一头纷披的黑发,随风飘舞,那潦草得难以辨认的字迹里,却是包容着一颗颗不甘寂寞的缤纷童心。我们会在午后的树荫下背诵课文,乘凉嬉闹,我们会在值日时把教室门的钥匙,颇具神秘仪式地挂在某个隐秘的枝丫上,等待下一个接班人去找寻。在冬夜的黎明,轮到值日架炉子时,若恰好正值北风呼啸,柏树的枝丫会相互摩擦,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声,明明知道是风与树枝在作祟,却依然会吓得毛发直竖。有时,它的树冠下会出现一小堆黄表纸的灰烬,或一颗小小的馒头、面人、面虎之类的,那是村里人将千头柏视为神灵后禳灾祈福的供品,令它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庄肃。

它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过山车、海盗船、旋转木马……是一个难得的无条件随顺并给予我们欢乐的玩伴,让我们单调的童年校园闪耀出了一抹五彩的亮色。

没人知道它栽植于何时,由何人所种。只晓得最早在成为小学前,这块地盘上是一座观音寺院,那两棵千头柏就种在大殿的门口。再后来,寺院消失,建成了小学,唯有千头柏留存了下来,成了这块地盘的历史见证者。荏苒的时光洪流中,它最终成了村里仅有的六棵老树中的唯一幸存者,其余四棵榆树早已被切割成板材、木墩,用在了该用的地方。而只能做镐把的千头柏成功地消弭了人心的贪欲,令其完好地存活了下来。多么神奇的命运转轮啊!

前两年我回到村上,看到那块学校早就搬走的地盘上,竟然又建起了一座小小的观音寺院,而那两棵千头柏又重新圈回到初始的位置,不由得让人唏嘘万千。它依稀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岁月在它的身上好像并没有留下多少沧桑的印痕。它似乎依旧是记忆中的那般大小,那般孤寂,那般的虬枝交错。但仔细地端详,它还是有了些许的不同。比如它的树冠就蓊郁圆润了许多,不再是稀疏寥落的窘样;比如它的那簇枝干就稠密紧致了许多,现在即便是再瘦小的顽童似乎也难以挤进它的怀抱里了,除非是只猫。是因为没有再被成群的顽童当成玩具而休养生息的缘故吗?还是放下了命运给予它的沉重使命而一身轻松,便恢复了本真的原因呢?也许二者都有吧,也许还有我们未知的什么奥秘。

看着它茁壮而恬淡的样子,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深深地感触到了在岁月的长河中,草木之悠长,人生之短暂,回眸一笑间,已是千百春。蓦然,我心中闪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我锯下一根它的枝干,它醇浓的柏香,会不会让我沉醉其中?它的年轮会书写成怎样的性状?它是否将百多年的村事都记录其中?是否有我们污浊的脚丫踩踏其上的影像呢……我逃跑似的离开了千头柏,我真怕我压制不住内心的那股邪性的冲动。

人生如流水,匆匆已百载,但总有一些东西被淤积下来。在不经意的一瞥间,怅惘;在下意识的反刍中,咀嚼。而这何尝不是一种生而为人的幸福呢?

如此,一棵寻常的千头柏,便似乎有点儿不寻常了。

□韩德年

(兰州日报)